四月的朝阳已失却了冬日的苍白,柔和的阳光从遥远的山顶上照射过来,像一双大手,抚摸着黄土塬上的草木,草木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,吐出小芽,一派生机像暗流,汹涌在小山村。
刘家湾就是朝阳照射的一个小山村,这天早晨,老刘老婆起来得很早,站在院中,伸了个懒腰,出了一口长气,心里念念有词,也许是祷告上天的怜悯,让她了断藏在心中的夙愿。
她从墙角拿起一把只有三十几根光杆竹子扎成的扫帚,从上院一扫帚紧挨一扫帚地往下扫,尘土散发着浓浓的干土味,把老刘老婆罩住了,但老刘老婆生怕漏下一扫帚,把院扫不干净,会坏了儿子的终身大事,到那时后悔一辈子也无济于事,她仔细地扫着。
她扫完院,又出去把门前面的一条路也认真的扫起来,在她的印象中,这条路只有谁家的孩子相亲的时候才有人打扫。她也清楚地记得,自己相亲时这条路就扫得很干净,干净的路让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,但愿今天这个女孩也能像她一样,喜欢这条路,喜欢这个家,更喜欢她家的孩子。
她扫完路后,进了堂屋,看见老刘还在睡觉,生气地絮叨起来:你快点起来,把你自己收拾一下,人家一看你,谁还有心思把女子嫁给你的儿子。
老刘自信的说:过去我是没有钱,现在我有钱了,还怕没有媳妇。
老刘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着实让老婆很生气,老婆气愤愤地说:你的那两个钱谁稀罕,你还不起来,如果人家来了,我看你怎么收场?
老刘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乖乖地起床,让老婆认真地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次,那认真的程度绝不亚于过年大扫除。
老刘走出堂房,站在有一米多高的台子上,看着堂房,这是前年危房改造时修建的,还有点房子的样子,砖木结构,里面粉得雪白,宽敞明亮,外面贴瓷砖,看起来很体面,可看了看东西两侧的房子,老刘满脸的失望,以前的一点自信一下子没有了,只见四座土木结构的房子,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没有站相,掉了的泥坯像斑驳的记忆,不时的告诉着自己过去苦难的岁月,门窗已被虫子打了洞,黑黝黝的污垢像无法洗掉的伤痕,摇晃在老刘的眼前,怪恐怖的,老刘的眼睛湿湿的,辛辛苦苦地劳累了一辈子,连几间像样的房子也没有修成,由于家穷,儿子已经快三十岁了,竟还没有媳妇,这让他白天黑夜睡不着觉,一头白发是最好的见证。
幸好今年三月把川里的地全征了,给了近20万元,有这二十万元,看能给孩子说个媳妇,以了却他老两口心中的夙愿,也算是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。
嘀嘀一声汽笛长鸣,像给老刘一个提示,说亲的人来了,老刘把儿子叫到跟前,反复叮咛儿子要机灵点,该说的就说,不该说的就不说,最后还嘱咐儿子:绝不能再失去这次机会。儿子点了点头,用手把西装拽了又拽,把额上的头发往后捋了又捋,嘴角微微一笑,似乎有一种必胜的把握在心中酝酿。
没有几分钟,媒婆的手机打来了,说他们就到了,老刘一家像古代大臣迎接圣驾似的,赶紧出去站在路口,媒婆一行三人快到路口,老刘一家子赶紧迎上去,寒暄一会后,赶紧让媒婆他们走在前面,自己跟在后面。
他们走进屋后,又是一阵谦让,才按次序坐在炕上,儿子赶紧跟媒婆和未来的丈人递烟,倒水沏茶,这一切他做的很有次序,真是临阵不乱。老刘看着儿子的表现,心里蛮高兴的,又看了一眼未来的媳妇,长相普通,个子一米六左右,不胖不瘦,也是一个老实的孩子,就这一点,老刘心里很高兴,因为他的儿子是一个老实人,就找这样老实的媳妇,他才放心,如果找个漂亮的,怕儿子守不住,倒让他操心。
媒婆指着老刘的儿子对坐在身边的女子说:你看,这孩子多懂事,倒水沏茶很在行,一看就是一个孝顺会痛爱人的孩子,以后不会受气的。
女子啥话也没有说,只是抿嘴一笑,既没有露出牙齿,也没有笑出声音,这一举措让老刘很失望,是不是人家看不上自己的孩子,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,孩子每一次相亲,不是嫌家穷,就是嫌儿子老实,一次相亲能让老刘伤心几个月。老刘摇摇头,心中默默的念叨,还是别往坏处想。
媒婆见女子没有多大的反应,就对老刘说:听说你们的地全征了,征了多少钱?
老刘一听这才转到正题上,高兴地说:不多。
媒婆提高嗓音说:亲家还怕啥,现在都快成一家人了,还藏掖个啥?
老刘爽快地说:不多,就二十万。
媒婆真能渲染,竖起左手,伸出两个指头叫道:二十万,不少了,咱们农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。回头对女子说:等着享清福吧,哪像我们,就值一百多元,命苦。
媒婆说着,顺手把眼角擦了擦,现在的孩子真有福。
女孩子的爸爸姓牛,一看是一个精明人,对着媒婆说:我是一个爽快人,说话直来直去,有话我就说了。
媒婆一听话头不对茬,就赶紧应承:你说,今天就是说话的。
老牛说:二十万说多真的很多,农人一辈子都挣不来,说少确实很少,连买一套房的钱都不够,我女儿嫁给他家,有住处,就没有吃的,有吃的,就没有住处,你说是吧,她婶?
这一句话像春天的闷雷,炸响了整个屋子,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,老牛说的这一点正是老刘老婆所担心的,心里不糊涂的人都看得很清楚,县上这一次征地,是把他们赶上了一条绝路,因为农人就是靠土地过日子的,没有土地,就没有后路,就像把树根砍断了,叫树成长一样,树能长大吗?给的几个钱,如果买了楼房,就没有啥吃的,只靠打工过日子,那是不行的,因为打工钱不能及时兑现,有的包工头直到年底才付钱,这一年吃啥,现在许多农民进城打工,要么泡方便面,要么中午吃一顿炒面,晚上就吃几个饼子,胡凑合一顿,那清苦的日子只有农民工自己知道,那像在过去,年老的种地,年轻的打工,想吃就吃的痛快,想睡就睡个舒服,有钱有吃的,日子过得挺自在的,挺滋润的。可现在呢?不一样了,如果不买楼房,又没有住处,就算是租房,租一间不够,租几间光租金近两万(国家实行租房交税,税还没有交,房租倒一年涨了一千。),进城到处都得花钱,别说吃饭,就连撒一泡尿也得花钱,这二十万能撑几年?
老刘心里忐忑不安起来,老牛的一句话像一只兔子,在他的心上乱跑,他感到心中隐隐作痛,看了一眼老牛,低着头啥话也不说了,像霜打的茄子,没有先前的一点自信了。
媒婆也哑口无言,自以为自己走南闯北,说了许多亲事,还没有遇到这么说话不留余地的人。
但媒婆还是不甘心失败,挺直腰杆,吸了一口气,慢慢地运到丹田,然后拉长嗓音说:亲家说的真对,可有这么二个大活人在,不会饿死的,有人就有万物,关键在于孩子,有的孩子先人留了许多财产,人不行,结果最后穷得啥也没有,有的孩子家里很穷,最后人家啥都有,现在社会好,只要有本事,定会挣好多钱的,何况还有这二十万元做老本呢,不会穷的,你放心把孩子嫁给,我在这儿写包票。
媒婆的这一番话,多少给老刘老两口打了一点气,老刘急忙接着说:就是,有人就会过好日子的。
老牛不紧不慢地说:,有些人能把日子过好,这不假,可有些人咋着就把日子没有过好?
老牛的这一句话,像一把刀扎在老刘的心上,这是他这一辈子受到的最大的侮辱,想当年自己年轻的时候,文革期间七八个民兵都败在自己的手中,没有想到自己今天竟为了儿子,受这么大的羞辱,真是亏了几辈子先人了,真是人穷精神短,马痩脊梁高啊。
老牛接着说:你的孩子我看了,就是人老实,但不机灵,如果地没有征,靠十几亩川地,穷一点,这日子还能过,或者学个啥手艺,在县城开个门面,做点生意,我定会同意的。
老刘再也憋不住了:我儿子有手艺,早就找上媳妇了,说不定还有孩子,我抱孙子去了,哪有时间在这儿跟你磨嘴皮。
老刘的话还没有说完呢,老牛就撤身要走,急得老刘老婆跑到炕跟前拦住老牛说:亲家,我家老刘混着呢,你总没有混着,咋能和他一般见识。
老刘老婆这一句话还是蛮起作用的,老牛要走,就是和老刘一样混,只有不走,才能显示出他没有混,媒婆见老牛又坐在炕上,吊到桑眼的心又落下了。
媒婆对老牛埋怨了几句:有话就不能好好说,你家也有儿子,还是要说媳妇的,如果遇到你这样的亲家,谁还敢把女儿给你家,为人都一样,女儿想找个好婆家,儿子想好个好媳妇,你的心思我们都明白,可话不能那样说,事情不成还有人情嘛,咋能把事情做绝呢。
媒婆的这一句话算是有效果,至少让这个人尴尬的局面有个好的收场,别在不欢而散了。
此后大家说了些题外的话,饭做熟了,草草的吃完饭,就告辞了。老刘没有出去送,只有他老婆碍于情面,说了几句不失礼节的话,就这样一场相亲结束了。
儿子啥话也没有说,他很明白,这事绝不能怨父亲,要怪就怪老牛太牛气了,不识抬举,也怪自己没有啥本事,让父母在别人面前受辱,也耽误了自己的青春,哎,这也许就是命吧。
老刘老婆只是偷偷地抹着眼泪,默默地收拾碗筷,只听见碗筷枯燥的声音,太刺耳。
老刘掏出在身上装了一月的存折,这还有体温的存折让他痛苦不堪,说有钱吗,媳妇说不成,说没有钱吧,这二十万是自己第一次拿这么多的钱。
老刘的心里翻滚着,不是激动,而是苦水,这苦水汹涌着,撞击着,冲溅着,不由自主地溅出眼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