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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打来电话,声音掩饰不住的惊喜:丫头,还记得付强吗?他读完博士了,他从北京回来了,他要来看我语无伦次地,不知道怎么高兴才好。
妈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,絮叨半天又叮嘱我明天你要回来啊,看看人家付强就知道这孩子会有出息。
好半天,妈终于在我的催促下收了线。
这些年,妈对我始终有遗憾,她有着所有老师都有的爱好希望每个学生永远都认真学习好好读书,不过,付强终于让她的愿望实现了。
放下电话,慢慢想起他来,当年那个瘦弱而羞涩的少年
十几年前,那时,我们还住在一个偏僻的农场,妈在农场的子弟学校教书,是一名非正式的代课老师。那年开学的时候,他的父亲带着他找到我家里来。
算来,那时他不过十二三岁,显得比同龄人瘦小,衣衫褴褛,在他父亲身后始终低着头看自己的脚,脚上是一双破了边的黄球鞋,明显大许多,想必是哥哥穿过了又传下来的。他的父亲,一个同样羞涩而不善言辞的中年男子,衣衫更加破旧,阳光晒出的酱紫色面容呈现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沧桑,手里,拎着一个满是污渍的袋子,进门就伸手将孩子拉过来给妈鞠躬,说:快叫张老师。
一家人正在吃晚饭,因他们的突然出现而停顿下来。
他就这样被父亲扯着弯下身来,低低叫了声张老师,又迅速躲到了父亲背后。妈反应过来,赶快找了凳子让这对父子坐。男人摆着手坚决不坐,他更是退到了一边。无奈,妈也站着,男人这才喏喏地坐下,说明来意。
男孩就是付强,他们住在离农场不远的村子里。村里人少,穷,本来有个小学校,夏天解散了。一些孩子去了是十公里外的镇上,但他家,着实穷,给孩子交不起住宿费,所以,想把孩子送过来念书
男人说着,额头都出了汗,又忽然想起什么,把手中的袋子往前推了推,说家里也没东西带,给张老师带了点花生,是自己家种的,别嫌弃
我偷眼看男孩,他都快要退到屋的外面了。
妈沉吟片刻,面露难色地说:你可能也知道,场里只收本场职工的孩子。
我听说张老师接过外面的学生,有三两个了,所以,所以他结巴起来,好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。
男人并没有说错,妈曾经收过两个外面的孩子,也是这样找过来,妈带着他们去找校长找场领导——妈虽不是正式,却是场里资格很老的老师,爸转业她就陪着过来,因为手续问题始终不能转正,但因为教学态度和资历,说话也有一定的分量。因为她的据情力求,学校破天荒收下了那两个外面的孩子
张老师,求求你,我前面两个孩子都没念书,这孩子用功,学习也好,您看看他的成绩单。男人一脸焦急,手忙脚乱地在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。
妈接过来,成绩单上显示的成绩看起来真的很好。妈看完,叹口气,伸手招呼缩在墙角的付强。他在父亲催促下移到妈身边。妈抚摩他毛茸茸的脑袋,问,付强,还想念书吗?
他抿着嘴唇,用力点点头。
会好好用功吗?
他又用力点头,嘴唇抿得更厉害了。
妈又轻轻叹口气,说:你们星期一再过来,明天,我去找校长说说看。
男人忽地站起来,搓着手,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,又拉了男孩给妈鞠躬。
妈执意留他们吃了晚饭,男人基本上未动筷子,付强吃得也拘谨,似乎饿了,想吃,又不敢。妈索性把一盘菜倒进了他碗里。
吃过饭,妈送他们走。那袋花生,妈收下了,说:不收,他们会不放心。
我知道,妈一定会将这个叫付强的男孩留在学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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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,不知道她又费了多少口舌,场里领导那边,还是爸陪她过去游说了一上午才算勉强松了口。那天晚上,听到爸埋怨妈:你又不是正式的,老这样,领导能没意见吗?
妈反驳:不是正式的也是老师,老师就应该这么做。
爸就叹气。妈20岁高中毕业,一直做老师,中间进修了两年师范,算来,那时已经有20年教龄了,却始终错过转正的机会。也听她委屈和抱怨,可上了讲台,就都忘记了。外婆说,妈天生是做老师的命。
付强就这样成了5年级的插班生,可很快在老师那里得到的反馈是,他的学习跟不上,听课吃力。那些农村小学教学并不正规,成绩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。
自然地,妈开始留他在家里给他补课。这样的情形我们一家人都不陌生,给某个学生补课,然后留下吃饭。对付强,这种行为更是频繁。妈在刻意留他吃饭,然后无意地,把哥不再穿的衣服套在他身上。
付强的父亲,偶尔会让他带些新鲜的玉米、红薯、大米之类的农作物。妈都不拒绝,全部收下。有次我开玩笑,说妈你这是受贿。妈说:你懂什么,人家也有自尊,不想欠别人的,这种回报应该被尊重。
那时候小,对妈这些话,并不是太明白,但觉得很有道理。
付强果然用功,妈认定他是个读书的好料子,下的功夫也格外多,小学毕业时,他的成绩排到了全班第三,之后,付强继续在场里的学校读初中,这样会省掉许多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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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学的课程,付强没怎么让妈再操心,一路领先而上,三年后,拿到县里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。那次,妈去了付强家,她不放心,担心因为贫穷家里会不得已阻止他继续上学,直到得到他父亲的保证,妈才放心回来。
那个炎热的夏天,妈买了线给付强织毛衣和毛裤。那时候,家里经济也并不宽裕,为了省钱,她加班加点地织了一个多月。
付强走时,捧着那两件厚厚的衣服,站在妈面前掉了眼泪。那时候,他已经高过妈一头还多,不再那么瘦弱,但依旧不爱说话。走的时候,忽然又弯身朝妈深深鞠了一躬。妈点着头,重复说着那句话:好好练,将来考大学,读研究生,考博士我知道,你行的。
个子高高的男孩习惯地抿着唇,用力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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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后,付强拿到中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。那三年每个假期,他都会跟着父亲过来,带着他们家种的粮食。妈并不及时地让他们带走什么,可是过段时间,会让同在县城念书的哥给付强带些生活费去。妈一直担心他会因为贫穷放弃学业。看到通知书,松下一口气。付强走之前,依旧过去跟妈告别,妈的话没有丝毫改变,好好学,多读书。她一直想自己的学生可以在学业上有最大的成就,对其他的,反而并不在意。
之后,每年过节,会有付强的贺卡寄过来。那些贺卡妈都收藏着,是她炫耀的资本。四年大学,他却并未回来过,只有他父亲,一直没有忘记逢年过节来家里看望,也带来他的消息,说他考了奖学金,他在那里打工,已经不要家里寄钱了妈为此欣慰,但不忘叮嘱:一定要让付强继续念书,一直念一直念
后来我也考了大学离开,关于他的消息,就不再在意。然后妈也终于在55岁时离开学校,我毕业后就工作,终于没能如她所愿继续研究学问。好在,还有付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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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回家,付强已经到了。完全没有当初的模样,已是个清朗而健谈的男子,但并不缺书生的气息,穿白衬衣,戴眼镜,裤线笔直。礼品也如书生所为,送了妈精装本的红楼梦和两双很舒适的鞋子以及保健仪。妈并不在意这些,兴趣全在这些年他在哪里读的研,又在哪里读了博士他都应对着,一再检讨这么久没有回来看望自己的恩师。笑着给自己找了借口,说:不读完博士,哪有脸回来?
妈是满足的,并不喜欢出门的她,那天领着付强满院子地转悠,逢人便说:看,这是我学生,回来看我了,人家是博士呢
从来不见妈这样高兴,35年的教师生涯,她是个含蓄而沉稳的人,这次,似乎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,甚至不去想,她的喜悦,在别人心里引不起共鸣。付强跟在妈的后面,看见人就谦虚地招呼,给足妈的面子。
这段时间,妈的身体并不好,但那天,她的气色却出奇的好。
付强陪妈唠叨了一个晚上,直到第二天中午,才说了告别的话。妈坚持送他去车站,他一再拒绝,最后决定由我替妈送他。
走出院子,过了一个路口,付强停下脚步,笑着说:不用送了,你转圈回去复命吧。
我笑着说难得送个博士,让我满足妈的心愿。
他的笑容却突然沉寂,很轻地叹口气,将眼镜摘下,抿了抿唇。这个习惯,让我想起少年的他来。然后,他摸出电话来拨号,接通,简单地说:你过来接我吧。之后说了所在位置。放下电话后,看我片刻,说:对不起,其实,我骗了老师。
我诧异,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。
他将眼镜拿在手里,说:这不是近视镜,平常,我不戴的。我也没有读博士,只读完大学就工作了。
我张了张嘴巴,诧异得说不出话来。他索性将话挑明其实,我读完大学就工作了。那年母亲病了,危在旦夕,我是家里惟一出来的孩子,应该替父母分忧,刚好有家不错的单位过来要人,我就过去了。之后,一直在拼命工作,前年,开了自己的公司我特别吃惊,他的身上,毫无商人气息。又忽然顿悟,衣服和眼镜,必定是他为了见妈专门准备的。
他又苦笑着说:早就想回来看老师,又怕她知道我放弃学业会失望。
你现在也很成功,其实妈会理解我喃喃地安慰他。
他打断我老师就是想让我念书,的确是我辜负她。现在,事业已稳妥,我正复习考研,原本打算读到博士再来见她的,但实在等不下去了,这么多年,太牵挂。今天看到,发现她真的老了许多,那时候,她给我补课,还很年轻他忽然哽咽,不再说下去,低头拨弄手里的眼镜。
忽然心酸,一时,自己也无语。
片刻,他抬起头小文,以后,我会常常回来看老师,但你要帮我隐瞒。但总有一天,我会读到博士的,不再辜负她。
我用力点头:付强,我相信你。
他又说还有,如果老师有什么事情,有什么需要,记得一定要告诉我,就算我求你给我一些机会,让我回报她曾经为我做的一切。他认真地说,这么多年,父亲一直要我记住,没有老师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但他不说,我也记得。
说完,他忽然弯身,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。
眼泪在那一刻充盈了眼睛,伸手搀扶他弯曲的身体说付强,我要谢谢你,谢谢你来。
他愕然。小文,你这样说我承受不起。
我摇着头说我是认真的,是真的要谢谢他。他如何知道,这些年,妈始终是个业余的代课老师,直至离开讲台,仍然背着这个名分,每月领取当年场里发放的260元工资,她被许多人不解甚至嘲笑,她也为此委屈和伤感。所有她曾经教育曾经帮助过的学生,离开后全都杳无音讯,没有谁回来看过她,没有谁感谢她当年付出的爱和心血,这让她更加失望。可是今天,她是那样释然,她说,这一生,她都不后悔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。
是付强,给了她一生无悔的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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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了,坐着他黑色的名贵轿车。他没有把成功的另一面展现给母亲,他知道母亲需要什么,所以宁肯用一个真诚的谎言来抚慰母亲已经苍老的年华,并为谎言成真而不懈努力。他是我需要感谢的人,因为他,只有他,还记得为爱而感恩;只有他,记得回来看望母亲,只有他,让母亲对自己所作的选择,此生无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