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给你,阿南冲过来,脸红红的,往我手里塞了一朵栀子花,乞巧用。我的脸一下子烫得能往外冒蒸汽了。
为什么给我?我愣头愣脑地问。
给你就给你——阿南掉头就跑,像是后面有高校长在追他。 阿南是高校长的儿子,如果哪天不上蹿下跳打坏两片瓦,踩坏几根苗,那他一定是生病了。每天黄昏,都有邻居拿着被打破的瓦片什么的,跑到学校跟高校长聊聊天。聊天之后,高校长就拿着一根小竹枝,满村子找阿南。
高校长戴着眼镜,一副斯文相。气势汹汹的样子跟他真的不怎么协调。村里人就喜欢看高校长凶起来。凶起来的高校长才有可能坐在他们家的晚饭桌旁,一起抿上一壶米酒。
其实,也不能怪阿南。村里人都这么劝高校长,屋顶上葡萄挂果了,金南瓜开花了,男孩哪能忍得住。小时候,我们谁没睬坏过人家屋顶上的瓦? 这倒也是,村里的灶屋都修得矮,盖着稻草、瓦片。主妇在屋旁屋后插一根葡萄枝,点两粒金南瓜籽,葡萄藤、南瓜藤蔓延到屋顶,开花了,挂果了,好滋味就藏在屋顶上。金南瓜花吸吮起来可甜了,味道不比葡萄差。
阿南倒不是嘴馋,一般都是伙伴央求他。
葡萄要留着变紫,金南瓜花要留着结南瓜,不能随便动,可把灶屋底下那些孩子给馋坏了。他们都找阿南说:阿南,我们家那葡萄绝对可以吃了,去年味道甜得很,去摘点咱们尝尝吧。我爸那根木棒,可比高校长的小竹枝粗得多,那一棒子下去——话说到这里,说话的人都要打个冷战,再说,你爸要是喝上二两米酒,回去肯定把打你的事给忘了。
村子里那么多人家,阿南可忙了。 我没想到,他竟然还有工夫送栀子花给我。
想起栀子花,我的脸更烫了。
今天是七夕。
七夕乞巧,是祖上留下来的风俗。晚上,女孩辫子里插着栀子花,在月光下穿针,请求月娘娘把心灵手巧的祝福赐给自己。老人说,戴过栀子花,女孩儿心眼更清亮。
这天,栀子花要男孩子送。不过,谁送谁栀子花,可微妙着呢,这栀子花有点像情人节高校长领着我们画的情人节贺卡的含义。
那次,我只收到了俊辉的情人节贺卡。阿南的情人节贺卡送给了他妈妈。
其实,阿南和我关系挺好的。我们是同桌,还一起参加了数学竞赛。那些竞赛题,争论起来可有意思了。我们拍桌子,跳到椅子上争论。
给你!没想到,阿南又回来了,往我手里塞了个硬东西, 我姐的,明天记得还我。他照例跑得飞快。
我伸开手,原来是枚发卡。我的头发被爸爸剪成齐耳的蘑菇头,短短的,有了栀子花也没地方插,只能用发卡别在头发上。
这个阿南,竟然也有细心的时候。
阿南——给我出来!远远传来高校长的声音,我听到他在前屋跟人说话, 今天七夕,关他什么事啊,一个男孩子也去摘栀子花。摘就摘吧,他把人家一树花摘得七零八落,说是要挑朵最好的!你说,该不该骂!
哈哈——邻居大伯大笑起来。
我看看手里的栀子花,想起阿南摘一朵,丢掉,再摘一朵,丢掉一我仿佛看到他那精挑细选的样子,忍不住也笑了。想起精挑细选这个词,我心里有点好笑,又有点甜。
二
烟子——妈妈在喊我。
啊——我拿着花跑到灶屋里。
那里——妈妈把陶锅从灶上端下来,冲着碗橱嘟嘟嘴, 瓷碗里那朵栀子花,用水养着,是俊辉他妈送过来的,说是俊辉摘的,给你乞巧用。呀——你自己采花去了。
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,脸热乎乎的。
俊辉那个傻小子!
俊辉和我的关系,村里人都知道。他去钓鱼,村里人问他,钓了给谁吃。他就老老实实说,自己吃一条,给烟子吃一条。这家伙!
这只能怪我妈。我们两家隔得近,当年,我们还是奶娃娃呢,她和俊辉妈妈纯粹为了好玩,商量着给我们订了娃娃亲。从小,她们就教育俊辉要对我好。俊辉呢,也傻乎乎地特别听话。
端午节,他要分粽子给我吃。中秋,他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,包了个月饼送给我。平时有点好吃的,他都给我留点。
这还不算上我妈做的好事。采艾草啊、捉虾子啊,等等,她喜欢喊上俊辉陪我,说是要他帮着,把我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的镰刀、竹篓什么的带回来。有时候,我妈喊我去菜园子里拔两根葱,扯几个蒜头,我懒得动,她就从后窗探出头,嚷嚷着要俊辉去。俊辉这傻瓜,一喊就动。我妈就我一个女孩,她可喜欢俊辉了,说要有个这么听话的儿子就好了。
不过,我知道俊辉的一个秘密。俊辉喜欢我,还喜欢蓝草。
那天,他买了一根冰棒,只让我咬了一小截,他结结巴巴地说,还得留点给蓝草吃。哎哟,听到这话,看着他那面红耳赤的样子,我都快笑晕了。
俊辉傻得逗。
三
才想起蓝草,蓝草就来了,站在门口探头探脑。
草啊,进来玩。奶奶在堂屋里招呼了一声,起身进了她的房间。我知道她要去陶瓷坛子里拿糖。奶奶有个大陶瓷坛子,里面放着石灰,她叫它石灰坛子,坛子里放着很多好吃的糖果、饼干等糕点,都是逢年过节姑妈舅舅他们送来的。
奶奶和蓝草的奶奶是多年的老朋友,她可喜欢蓝草了,喜欢她的长辫子,喜欢她斯文秀气的举止,总是亲切地喊她草。
奶奶可从没像喊蓝草那样温柔地喊过我。
果然,奶奶手里抓着一把黑黑的巧克力豆出来了。
巧克力豆嚼起来嘎巴嘎巴响,闭上眼睛,捂住耳朵,一口咬下去,就像是嘴里爆开了一颗巧克力炮弹,味道香极了。
奶奶从没有这样大把大把地给过我。我嘟着嘴望着奶奶。
奶奶给了我两颗,把剩下的全给了蓝草。
蓝草接过巧克力豆放进口袋里,就是不肯跨过门槛来,只是扬着手,要我出去。
我瞥了一眼她鼓鼓囊囊的口袋,才不愿跟她走。
奶奶推推我,我扭扭身子,闭着眼睛,捂着耳朵,把巧克力豆嚼得咯嘣响。
你这丫头!奶奶用力点了点我的额头,回身给我的口袋也装上半口袋巧克力豆。
我嘿嘿笑了,跟着蓝草出了门。蓝草来了就能把奶奶的石灰坛子打开,真希望她多来。不然,好东西放在石灰坛子,越放越干,越放越硬,要是等到不好吃了再拿出来就太可陪了。
蓝草把我领到屋场外的草垛旁,看着我不说话。
我也看着她。她两条辫子编得又粗又紧,黑油油的发梢别着一把洁白的栀子花,别提有多好看了。
你的辫子真好看。我羡慕地说。
啥呀!蓝草一扭身,跺跺脚不理我。
我莫名其妙,今天才见着她,怎么就得罪她了。
蓝草,你要是不说话,我就回去了。我说。我得要奶奶试试,看能不能给我也编条辫子,把栀子花插在辫子里多漂亮啊!
蓝草还是不说话。
我走了。
别走!蓝草转过身,羞红着脸,问,你有栀子花吗?
有。
她瞪了我一眼,低着头,鞋尖互相摩擦着。
我看出点意思来了,蓝草肯定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。
我不走了,看着她。
她脸更红了,半天才说: 我的花栀子花她手指绕着辫梢,栀子花俊辉俊辉送的
我听了,哈哈笑起来。俊辉那傻小子,还知道送花呢!
不许你笑!蓝草凶凶地看着我。
我合拢了嘴,可一想起俊辉送花那愣头愣脑的样子,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不许笑!蓝草推了我一把。我没提防,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。
我就要笑,哈哈哈哈——我生气了,推了蓝草一把。
你——蓝草红了脸,眼睛亮晶晶的。她生气的样子真好看。
不许你收俊辉的花!她说。
俊辉的花!那个傻小子,谁稀罕,我哼了一声。
哼什么哼,就不许你收俊辉的花!蓝草又推了我一把。我一个退步,踩在泥水坑里。
干干净净的新凉鞋,一下子变得脏兮兮的。这下,我真的生气了。
我用力推了蓝草一把,嚷嚷道: 我就要收,就要收!
你收了阿南的花,我都看到了,不许你收俊辉的花!蓝草跳了起来,和我扭打在一起。
你赔我的新凉鞋!我扯着她的辫子,往泥水坑里推。哼,她那双粉凉鞋真刺眼。
哎哟——蓝草尖叫起来。
我们又叫又闹,又拉又扯,打得可痛快了!
哎呀——女孩子,怎么也打起来啦!
高校长!我一惊,松了手。蓝草还揪住我的头发不肯放。
轻点,轻点,我疼得龇牙咧嘴,高校长!
蓝草赶紧也松了手。
高校长问我们为什么打架。
我瞪了蓝草一眼,嘟着嘴朝天不说话。
蓝草也不做声。
高校长急了: 不说话,我就把你们领回家!
蓝草说了句什么,声音比蚊子还小。
什么?高校长没听到。
蓝草的脸比奶奶烙饼时的锅子更红。
蓝草把我的新凉鞋弄脏了。我说。
烟子——高校长看看我的凉鞋,看看蓝草松松垮垮的辫子,哈哈笑起来,就这么点事啊,行了,回去吧,别打架了,再打,扣你们的品德分。
他边笑边摇着头走开了。
蓝草扯扯我的衣角,我不理她。
给你。熟悉的巧克力香钻进我的鼻子里,蓝草递给我一把巧克力豆。
我接过巧克力豆,嚼得咯嘣响。
真香啊!打完架,吃颗巧克力豆,全身都放松了,香味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,舒服极了。
你经常来我们家吧。我妈常说,奶奶石灰坛子里的东西,不拿出来会坏掉的。你来,奶奶就会拿出来的。我对蓝草说。
蓝草的脸还是红红的。明天我给你吃我奶奶烙的蛋饼。她跑得老远,回头说。
哇,蓝草奶奶的蛋饼,我似乎闻到了那种温暖的、带着葱味儿的松软的烙饼香。
四
我把阿南和俊辉送的栀子花,都养在瓷碗里。洁白的栀子花,用青瓷碗养着,又清又亮。
吃过饭,天暗下来。妈妈和奶奶在院子里摆上香案,供上点了红曲的米糕、葡萄和栀子花,还摆上五彩的丝线和针。
我趴在香案前,挑着喜欢的丝线。等会儿,我就要用天蓝色的丝线穿针,我要穿好几根针。香案上的针也有好几种,一种是最小的缝衣针,那是妈妈要穿的针;一种是大号缝衣针,奶奶眼神不太好,那是为她准备的;还有一种特大号的缝衣针,那是给我准备的。本来妈妈要给我缝毛衣的针,哇,那个针眼毛线都能穿过去,妈妈也太过头了。我要是用那根针,月娘娘还不瞧着我笑掉大牙。
布——谷,布——谷——
这个时候有布谷鸟叫!
我一抬头,又看到了阿南。他在篱笆外冲我招手。
嘿,阿南!我高兴地跑过去,收到过他的栀子花,我更喜欢他了。
阿南点子多。那次,刘伯伯家的大肥猪在菜园子旁吃草,他一眼就盯上了,猛地跳到大肥猪身上,挥舞着嫩枝条,骑猪!可冷的大肥猪,吓得魂都要掉了,到处乱窜。他们家那群小鹅,红的、粉的、蓝的、黑的、绿的,都有,全都是他用美术课上节省的颜料涂上去的。有次县里的记者来我们村调查产粮情况,看到阿南家的小鹅,兴奋极了,以为自己发现了新物种,拿着话筒采访高校长,把高校长问得个汗流浃背,也没弄得清楚。等记者走后,阿南尝了顿好的。
阿南也喜欢我。他骑了猪,我也要试试,虽然屁股差点被摔成八瓣,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阿南的小鹅,粉的、红的、蓝的那几只,是我涂的色,比他涂的可均匀多了。那个记者拍照时,有好几张都是拍的我涂的小鹅。不过,那次采访没有在县里的《风向报》上登出来,可能那个记者自己想明白了。
不知道阿南又有了什么新点子。
我跑到禾场上,阿南递给我一根补渔网的针,给你,多穿几根线。
哇——我简直要笑倒了,补鱼网的针,针眼有指甲那么大, 比我妈给我找的那根针的针眼还大。
他大笑起来。
我凑近他的耳朵,把俊辉给蓝草送花的事情告诉了他,还给他看我湿漉漉的新凉鞋, 这种水晶凉鞋用井水冲一冲,干干净净,站在水里,鞋子就看不到了。
俊辉这个家伙!他也不看我的鞋子,大叫一声跳了起来,跑了。
你可不许乱说!我着急地叮嘱他。
知道。他远远丢下一句话。
五
俊辉!阿南在屋场下喊。
哎——我叫到俊辉应了一声,跑了下去。
才一眨眼的工夫,屋场下就热闹起来。
打架了,打架了!妈妈兴冲冲地从屋子里冲了出去。
我也赶紧追了出去。
呀,是阿南和俊辉在打架呢!
大家围在一边,评价着: 阿南比俊辉可灵活多了!
怎么回事,怎么回事!高校长来了,怎么又有人打架!他一把抓住阿南,扯开了两个人。
俊辉哭丧着脸,说:我也不知道,阿南喊我,我一跑过来他就和我打起来。
阿南虎着脸,不作声。
高校长气坏了,嚷嚷着要关阿南的禁闭,不许他出来玩。
哇,这可是阿南的七寸。阿南说过,打蛇打七寸,他爸爸关他禁闭,就是打到他的七寸。阿南最讨厌关禁闭。关禁闭的时候,什么都不准做,只准写检讨,写感想,无聊透了。
俊辉不老实!阿南憋出了一句话。
什么!俊辉跳起来。
什么,什么?俊辉妈妈和我妈妈赶紧凑了过去。她们一直都认为俊辉是个老实的傻小子,简直是太老实了,现在终于有人说他不老实,她们俩可高兴了。
栀子花!阿南说了这三个字,再也不开口了。
俊辉张张嘴,看看我,我冲他笑笑。他像刚从溪水里捞出的鱼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看到俊辉不说话,俊辉妈妈和我妈更感兴趣了。她们拉开高校长,要问个究竟。
高校长一松手,阿南就跑了。
六
月亮升上来,乞巧快开始了。
奶奶帮我别上栀子花,好香啊!妈妈看着我瞪大了眼,搂着我,说我是个小花妖。奶奶嗔怪她,说我是个小花仙。
我可得意了,啊,七夕真好。
月亮爬上柳梢头,月光照下来,如井水般清亮,世界静谧而美好。
蓝草奶奶带着蓝草来了,没想到,俊辉妈妈带着俊辉、拖着阿南也来了。一进门,她就嚷嚷着要关院门,不然,会跑了去。妈妈赶忙关了院门。
俊辉和阿南都属虎,我好不容易才说通高校长,把阿南也抓了来。请烟子奶奶帮他们打扮打扮,领着拜拜七仙女。俊辉妈妈对奶奶说。
嗯,是该拜拜七仙女。属虎的男孩,拜了七仙女,长得好,开开心眼。蓝草奶奶满意地说,再说,男孩当女孩养,还能沾点细心。
俊辉被他妈紧紧抓住。奶奶拿来妈妈的胭脂,在俊辉的脸上扑了一层,然后又拿了朵栀子花用发卡夹在他头上。
轮到阿南了,大家怎么也抓他不着。我看着奶奶累得气喘吁吁的样子,嚷了一嗓子: 阿南,看把我奶奶累的。
阿南看看奶奶,看看关紧的院门,蔫了,让奶奶在两腮扫了点胭脂,在头上别了朵花。
蓝草奶奶说: 还得换上花裙子,在月娘娘的眼皮下,用乞巧的针扎个耳洞。
阿南跳了起来。俊辉偷偷瞥了一眼蓝草,没做声。蓝草脸红红的。算了,算了,妈妈说,意思意思就好了。奶奶点燃三根香,我们起朝着月亮拜了三拜。我们拿起针和线,哼起了奶奶教我的歌谣:
七月初七天门开,我请月娘娘下凡来。
月娘娘,下凡来,给我教针教线来。
一绣桃花满树红,二绣麦子黄成金,
三绣中秋月亮明,四绣过年挂红灯。
去年去了今年来,头顶香盘接你来
在这古老悠远的歌谣声里,月光静谧,栀子花香愈加浓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