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外祖母六十岁以后陷入黑暗,母亲的母亲五十岁以后双目失明,母亲今年三十五岁,她七岁的儿子,双目炯炯有神。然而,母亲总为他担惊受怕。有时候,夜里打一个寒战,突然醒来,浑身被汗水浸透。
母亲知道,她将会变成盲人,她的儿子也可能会变成盲人。是可怕的家族遗传,避不开,逃不掉。母亲曾不想生下她的儿子,但当她试图结束腹中的小小生命时,动摇了。她流着眼泪对她的母亲说,他也是一条生命啊!终于母亲生下了他,同时带给他与生俱来的不幸与灾难。可是母亲又有几分庆幸。几年前她找到千里之外的一个名医,医生告诉她,她和她儿子的眼睛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医好,手术越早越好。医生为母亲开出一个天文数字的手术费用。那数字令母亲眩晕,母亲想也许她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。
母亲开始疯了般赚钱。每天她在工厂工作八小时,下班回家安顿好儿子,又要去雇主家中做两个小时的钟点工,然后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,再赶往另一个雇主家她在严重透支自己的体力和健康。她吝啬地对待每一分钱,她知道,每省下一分钱,她的儿子距离手术台就更近了一步。
她的视力每一天都在下降,世界变得愈来愈模糊。有时候,正上着工,她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,就连近在咫尺的卡刀都看不见。母亲不得不停下来,扶住墙,让她的视力慢慢恢复。
母亲跟医生谈过,医生说以你和你儿子现在的情况,你的眼睛才是当务之急。她说不,我想让儿子动手术。医生说他还小,总还有机会。可是你如果不动手术,肯定变成瞎子。她说我知道,可是我不可能赚够两个人手术的钱。医生说那你能接受你变成瞎子的事实吗?她说我能接受我没有办法,我只能接受
她又接了一份洗衣服的活儿。她努力不让上司和雇主知道她的眼睛即将失明。她凭听觉工作,凭记忆走路,用一个个模糊的黑色轮廓来猜测眼前的世界。每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,只要儿子没睡,她都会拿出那个存折,让儿子念出那上面的数字。得知儿子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,得知存折上面的数字已经非常接近手术费用,她笑了,笑出一滴眼泪,她的面前一片黑暗。
只需要再领一个月的薪水,她就可以带着儿子去远方的城市动手术了。而此时的她,已经接近全盲。那个月的薪水装在她的口袋里,她走在马路上,摸索着向前,慢慢往家的方向去,尽管走得很小心,可是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接近马路的中央。一辆汽车冲过来了,她听到橡胶轮胎在沥青路面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调子。然后,她的身体便飘了起来。在空中她捂紧口袋,想起自己的儿子。
醒来时她闻到刺鼻的酒精气味。面前影影绰绰,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说,您总算醒过来了!她问,我是在医院吗?对方说,是的,您被一辆汽车撞倒了,有好心人拨打了我们的电话。她问,好心人呢?对方说,已经走了。她问,我很严重吗?对方说,不是很严重,但还要做进一步检查。她说不行,我得回家看我的儿子。对方说您必须做一下全面的检查,我们可以通知您的家人。她说我只有儿子,我没有钱我的钱得留给儿子做手术
她趁护士不注意逃出了医院。世界伸手不见五指,她是凭感觉和记忆回到家的。她浑身都痛,她踉踉跄跄。她回到家,喊来儿子,她说帮我看看口袋里的钱。儿子说,两千三百五十六块。她说那存折上呢?儿子说,十五万六千九百三十块。她长舒一口气,笑笑。她说儿子,你愿意跟我去远方做一个手术吗?儿子问什么手术,她说,一个小手术我保证一点儿也不会疼。儿子问,不做行吗?她说当然不行为了你以后还能看见太阳、看见葵花、看见马路和楼房、看见大海和高山、看见你的朋友和你的妈妈,你必须去做。儿子想了想,愉快地说,好吧。母亲就笑了。她摸着儿子的脸,在心里对自己说,现在,你可以放心地瞎了。
她流下一滴眼泪,正好砸中儿子的眼角。